第77章 杀人(1 / 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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◎贾老师,您,杀过人吗?◎

赵向晚一把拉住哭得完全失去主张的女人:“路芝英?”

路芝英整个人处于崩溃边缘, 全靠对施启燕的担忧而撑着,有人拉住她胳膊,她踉踉跄跄便往赵向晚方向一歪, 差点摔倒。

赵向晚伸出右手, 迅速托住路芝英后背:“别慌, 启燕还没死。”

路芝英慌乱点头:“是是是, 她还没死,我要去劝她。”

一个身穿花裙子的女生从门厅冲出来:“路妈妈来了没有?施启燕说要见她。”

路芝英努力伸直腰,拼命挥手,声音嘶哑地回应:“我来了我来了。”

女生穿了双拖鞋, 跑得急了啪嗒啪嗒地响:“快快快,路妈妈你快点上去和施启燕说话, 她说有话要问你。你好劝她, 别让她跳楼。”

路芝英借着赵向晚一托之力,拼尽全力跑动起来, 一边跑一边哭:“我马上就来,我马上就来, 你让启燕等着, 妈妈来了!”

赵向晚跟在路芝英身边,跟着她的节奏跑动,一边上楼一边说话, 声音冷静而严肃:“我是警察, 最近清理旧案, 发现十二年前施桐先生的自杀有问题, 正要去找你, 没想到会遇到施启燕跳楼。”

路芝英现在脑子嗡嗡地响, 根本没办法思考, 听到赵向晚的话下意识地重复:“施先生自杀有问题?”

赵向晚努力往她脑子里灌虚假信息:“是的,我们在调查一起贪污案时,发现了一个施桐先生的日记本,里面写了不少关于设计院领导的贪污内幕,并提到最近被人盯上,可能会有生命危险。”

路芝英是个头脑简单的人,一下子接受到两个惊天大消息,整个人完全懞了。一头是要跳楼的施启燕,一头是这个女警在耳边嘀嘀咕咕,她现在连哭泣都忘记了,只能机械性地往上爬楼,一边努力消化着赵向晚的话。

【是谁?是谁害死了先生?柳院长的老婆每次见到我都一脸的不屑,是不是他干的?不对,蒋书记以前经常来我家找施先生喝茶,先生跳楼前一个星期人影不见,会不会是他?我不知道!我什么也不知道!啊,我的启燕啊,你可千万别学你爸,你有什么事跟我说啊,我就算不懂你们的专业,至少我还有一条命,谁欺负你们,我和他们拼命去!】

赵向晚没有再继续说话,这些信息是她现编的,为的便是与顾之光瞎编的内容印证得上。

施启燕打算跳楼,那说明她萌生死志已经不是一天两天。抑郁症患者最可怕的是“无感”——对生命中的一切失去乐趣,对一切事物失去好奇心,觉得生无可恋。

之所以让顾之光告诉施启燕,施桐是他杀而非自杀,就是为了引出施启燕内心的“牵挂”。从施启燕的成长经历来看,父亲施桐对她的影响巨大,否则她不会选择和父亲一样的事业,并执着追求。

对于一个一心赴死的人,唯有将她内心那点“牵挂”放大,才能打消她的自杀念头。

赵向晚从市局到达湘省大学南3楼,十几分钟过去,施启燕依然没有跳下去,这说明顾之光所说的话起了作用。

为什么施启燕没有退回来?赵向晚分析应该是她没有全信顾之光的话,她想等到母亲过来,问清楚了再决定跳还是不跳。

高傲如她,这样站在建筑学院大楼顶层,忍受着无数人的目光,迎着阳光往下跳,赴死之心强烈而执着,绝不容旁人欺骗。

现在赵向晚要做的,就是在路芝英脑子里提前打好底子。路芝英是个老实人,不懂得说谎,你若告诉她:我们一起说谎把施启燕骗回来,她肯定会答应得好好的,可是到了楼顶一对上施启燕的目光,保证马上露馅。

所以,赵向晚要先骗过路芝英,让她认定一件事:自己的丈夫施桐,因为发现了设计院领导的贪污,而被人推下楼,伪造成自杀。

果然,听到赵向晚的话,路芝英爬楼的速度愈发快了起来,刚才被女儿跳楼而吓得酸软的双腿,仿佛有一股力量注入,她此刻心中只有一个想法

——我要告诉启燕,我要告诉她,她爸爸是被人害死的!她不能死,她得帮她爸爸申冤!

有个成语:疑人偷斧。当一个人对某件事深信不疑时,就会带着偏见思考问题,以前觉得正常的事情,也会变得诡异起来。

【启燕,妈妈什么也不懂,这件事得靠你。你爸死得冤枉,他是被人害死的。他有一本日记,写了柳院长、蒋书记他们贪污的事实,结果被他们害死了。警察同志正在查这件事,我们得配合他们,努力找出真凶!】

赵向晚听到这里,最后再烧了一把火:“顾之光是我们警察的眼线,负责在大学校园里寻找证据。您前天过去找他,就是为了揪出真凶,是不是?”

路芝英的脑子现在浆糊一样,赵向晚往里头塞什么,那就是什么,何况她的确是前天去找过顾之光,于是下意识地点头:“是,找顾之光,揪出真凶。”

朱飞鹏与何明玉一直紧跟其后,听到赵向晚与路芝英的对话,佩服得五体投地:她可真会找时候给人洗脑,就这么两分钟的空,连朱飞鹏、何明玉都差点相信施桐是被人谋杀,而不是自杀。

推开通往顶楼的小门,滔天热浪扑面而来。

这么炎热的天气,大下午的,楼顶的水泥屋面被烤得滚烫,空气都似乎被烤得有些扭曲,景物边沿变得模糊不清。

几人在穿花裙子女孩的带领下奔向西北角。

三名保安站在女儿墙边,不敢太过靠近。

顾之光满头满脸都是汗,脸晒得通红,苦口婆心地朝着施启燕的方向喊:“师姐,你要相信我啊,我说的是真的,你就算不为自己,也得为施桐先生考虑,是不是?施桐先生是我年少时的偶像,我就是看到他写的那本书……”

巴拉巴拉……巴拉巴拉……

也亏得顾之光这个人口才好,又和谁都聊得来,再加上昨天调查了一圈关于施启燕的个人情况,说了十几、二十分钟竟然没有出现冷场。

至少,施启燕一直没有跳下去,是不是?

花裙子名叫邵一凡,是施启燕的室友,暑假因为要完成一个建筑设计任务而留在学校。

施启燕走到顶楼时,与正好从六楼绘图室往下走的邵一凡,两人擦身而过,看到施启燕要继续往顶楼而去,邵一凡问了一声,但没有得到回应。

也是施启燕的幸运,邵一凡好奇心很重,看施启燕在这么热的天还往顶楼跑,问她做什么又不说,于是邵一凡走到楼下之后抬头望了一眼。

就是这一眼,让邵一凡魂飞魄散:施启燕坐在了女儿墙上!她要跳楼?邵一凡第一时间打电话叫来顾之光,又冲上楼劝说。

如果没有邵一凡,或许施启燕在思考一阵之后会一跃而下,但因为有了她,又有了顾之光,心有牵挂的施启燕一直没有跳下去。

楼下警车、消防车的鸣笛声响起,楼下人声鼎沸。

“不要跳,想想你的父母!”

“你还年轻,将来前途一片光明。”

“有什么想法和我们说,老师会尽量帮你解决困难。”

施启燕面朝蓝天,缓缓展开双臂,任由阳光倾泻而下,照耀全身。

【真可笑,你听话,那便什么事都让你做;你懂事,那便什么责任都由你扛;当你不想活了,想要死的时候,突然冒出这么多人,哭着喊着求着,不让你死,哈哈……】

赵向晚听到她的心声,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心酸。

柿子专挑软的捏。

施启燕看着傲慢不合群,其实是个软柿子。

路芝英飞奔而去,攀在女儿墙边,看着站在天沟边沿的施启燕,一颗心几乎要从喉咙口跳出来:“启燕,启燕——”

因为是上人屋面,考虑到安全性,女儿墙做得比较高,目测一米左右。女儿墙的边沿有一圈压砖,水泥砂浆抹面,在夏日阳光的烘烤之下,既烫又反光,刺得墙内的人眼睛生疼。

路芝英的手放在女儿墙上方的那一圈压砖上,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烫,死死抠着边,恨不得马上翻过去把施启燕带回来。

施启燕听到她的声音,缓缓转身。

太阳很毒,水泥屋面很亮,气温很高,可是这一切,都掩不住施启燕的美丽与清傲。

明明那么炎热的天,她的脸庞却一丝汗意都没有,带着股飘然之感,仿佛只需要一阵风吹来,便会凌风而去。

不等施启燕开口询问,路芝英已经哭诉起来:“启燕,你别这样。你爸他不是自杀,他是被人害死的,我去找了顾之光,他是警察的人,警察找到一个你爸的日记本,里面写了好多事情,你快点过来,跟我回去,我们要替你爸申冤……”

路芝英说得没头没脑,但施启燕却都听明白了。

她问:“我爸是他杀?”

路芝英点头如捣蒜:“是的是的,警察已经和我说过了,他们在调查一起贪污案的时候无意中找到了一本你爸的日记,里面说有人要害他。”

施启燕将目光投向顾之光。

顾之光张着大嘴,呆呆地看着路芝英,感觉自己脑子有点转不过来。他明明没有提前和路芝英对过口供,怎么她说得和自己刚刚说的一模一样?

路芝英还在哭,她本就生得一脸苦相,现在眼泪鼻涕一起流,更显得憔悴可怜:“启燕,妈妈不能没有你,你得替你爸申冤啊……”

施启燕没有说话,就这样安静地看着路芝英。

【爸真是他杀?为什么?】

【设计院是清水衙门,怎么会有贪污?】

【爸也写日记?为什么家里没有找到一本?】

【过了十二年,警察怎么突然翻起旧案?】

【顾之光从哪里冒出来的?为什么我妈要找他帮忙调查?】

【我妈这人一辈子老实,以前我爸在的时候,她什么都听我爸的。后来我爸走了,她什么都听我的。能够让她想出找侦探,看来真有可能我爸的死因有蹊跷。如果不是为了再见她一眼,嘱咐她几句话,我何必等到现在?】

赵向晚有些佩服施启燕,哪怕一个人站在天沟板的最外沿,只需要一个晃悠就能摔下去,旁人看着都吓得魂飞魄散,她却丝毫不乱,逻辑思维清晰无比,迅速找到路芝英话中的漏洞。

这样一个人,怎么会想死?

赵向晚迈前一步,态度随和、声音轻柔,如春风拂面,不给人一丝压力:“施启燕你好,我是赵向晚,公安大学大二学生,现在市局重案组实习。”

旁人因为慌乱举止失措,哪怕是冲上来的保安都一个个表情失控、声音里满是恐慌,只有赵向晚镇定自若,仿佛同学在打开水的路上遇到,聊聊天气谈谈学习。

赵向晚的态度令施启燕有了好感,她将目光转了过来。

赵向晚说:“施桐先生去世那一年,你十二岁,已经记事了吧?”

施启燕:“当然。”

【十二岁,我已经读初一,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。】

赵向晚问:“警方说是抑郁症导致自杀,你信了?”

施启燕抿了抿唇,没有说话。

【我到医院问过关于抑郁症的知识,和我爸的情况很符合。我怀疑,我也有这样的遗传。这个病,根本没办法治,很可怕。我感觉不到有什么事情是值得我开怀大笑的,也找不到让我感动落泪的电影、电视和小说,我就像是个空心人一样,看别人哭哭笑笑,我却什么感觉也没有。跳楼?我觉得是种解脱。像小鸟一样在天空飞过,天地在这一瞬间为我敞开怀抱,多好。】

施启燕的内心,远比她的外在更喜欢说话。

她所说的一切,都符合抑郁症的症状。

赵向晚道:“如果是自己想死,跳楼或许是种解脱,但如果他并不想死呢?如果他是被人推下的楼呢?”

施启燕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,但瞬间又黯淡下来。

【既然想死,自己跳下去的,还是别人推下去的,又有什么区别?】

【我爸这一生,辉煌过、灿烂过,爱过、恨过,就这样离开,也挺好。】

【何必再去追究为什么会死,到底是怎么死的?就让一切随风飘散吧。】

哪怕有读心术,赵向晚也感觉到了棘手。施启燕似乎真的对生死看得很淡,她的生存欲望很低。即使是父亲施桐的真实死因,她都懒得追查。

难怪刚才顾之光说了半天,也没办法让她回心转意。

自己挖空心思想出来的招数并没有达到目的,唯一的用处只是延缓了施启燕跳楼的时间。

施启燕看着路芝英,眼神温柔:“妈,我爸的死因,你别去查了,太累。你性子单纯,斗不过那些坏人,别找什么私人侦探,不靠谱,相信警察就好。我就是想告诉你这句话,才等到现在……”

【顾之光以为我会执着于我爸跳楼的真相,其实我只是想告诉我妈别被他这样的人忽悠。真相什么的,重要吗?活了二十四年,真是够了。】

赵向晚脑中响起警铃,不好!施启燕见到路芝英之后,最后的牵挂也随之消失,她马上就会跳下去!

怎么办?怎么办?

赵向晚此刻只恨自己不是医生,对抑郁症的那些治疗方法不了解,仅凭着从书上看来的一些知识,真正遇到严重到要自杀的人时,完全束手无策。

人类情绪,包括快乐、悲伤、愤怒、惊讶、恐惧和厌恶六种基本情绪。如果说,无法通过施桐死因引发施启燕的愤怒情绪,进而引出她的好奇心,那她的病症真的已经到达非常严重的地步。

施启燕的内心,到底渴望着什么呢?

赵向晚忽然想到刚才施启燕提及父亲去世,她想的是“辉煌过、灿烂过,爱过、恨过,就这样离开,也挺好。”那施启燕从来没有恋爱过、从来没有灿烂过,为什么要死呢?

脑中灵光一现,赵向晚想到了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。

从生理需求、安全需求、情感和归属的需求、尊重的需求到自我实现的需求,施启燕到底是哪个环节失了挫,让她萌生死志?

一般的抑郁症患者,可能是在安全需求这个层面受挫,比如失业、亲人去世、生病等因素造成;也可能是在情感和归属需求这个层面受挫,比如失恋、缺乏性亲密、和最好的朋友断交。

可是施启燕明显不是。

她学业有成、身体健康、不打算结婚、没有恋人、没有朋友,父亲去世多年,没道理因为这些而跳楼。

继续向上追查,那就是尊重的需求没有得到满足。

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有稳定的社会地位,希望自己的能力、成就得到社会的承认。马斯洛认为,尊重需要得到满足,能使人对自己充满信心,对社会满腔热情,体验到自己活着的用处价值。

那,是谁?让施启燕感觉到不被尊重?

顾之光的话在脑中闪过。

——高傲的施启燕对贾教授言听计从,无论是做项目还是写论文都全力以赴,生怕让贾教授失望。

——我的怀疑就是,贾教授一味压榨研究生,给了施启燕很大的精神压力。

赵向晚大声喊了出来:“贾慎独是错的!你不要被他影响。”

这一句话一出,施启燕的后背一僵,明显有了反应。

【她这是什么意思?她知道些什么?贾老师说的那些话,明明只有我们两个在场,没有人听到,她怎么会知道他是错的?】

赵向晚眼睛一亮,太好了!

只要她有反应,只要她能有所求,那就有办法。

“贾慎独对你说的话,没有一个字是对的,你要是听了他的,那就是上了他的当。他就是要通过不断地打击你,让你自信崩溃,然后由他掌控。”

老师在学生面前,天生带有权威感。

这种权威感很容易让人沉醉,有些没有良心的老师会享受其中。不断对学生进行打压、挑刺,最后让他们变得毫无自信,一切都听从于他。

施启燕的肩膀开始颤抖,抬起头,愣愣地看着赵向晚,声音变得有些暗哑:“你说什么?”

【我真的尽力了,我真的非常非常努力了。老师说我没有沉下心来,他说我只懂得开创,不注重历史与传承,我的内心真的很受挫。我明明查了很多资料,明明很努力抠细节,把吊脚楼的前世今生都理顺,为什么还要说我不注重历史与传承?危县的吊脚楼那么多,我和同学们一起拍了一百多张照片,为什么他们可以休息,我却还要完成手绘作品?我已经一个星期都没有睡觉,我已经画了十几张建筑表现图,我真的好累、好累!】

赵向晚听顾之光提起过贾慎独有个外号叫贾独食,为了把科研经费全由自己一个人支配,他不愿意把项目分给其他老师,于是一味地压榨学生。不听话的、调皮的学生他没办法,于是听话的、懂事的施启燕便成了他不断压榨的对象。

一个星期没有睡觉?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会崩溃吧?这个贾慎独真是枉为人师!

赵向晚将声音放柔和:“施启燕,有没有觉得,这个世界并不公平?”

“明明辛苦的是你,但立功的却是别人。”

“老实人吃亏,偷奸耍滑的得好处。”

“好人命不长,坏人活千年。”

阳光下,赵向晚那张苹果小脸放着光,琥珀色的瞳仁闪着异光,带着莫名的吸引力,施启燕不由自主地被她带入语境之中,脑袋微侧。

施启燕的头向左微歪,下巴抬起,露出雪白的颈脖。

这个动作出现,给了赵向晚信心——颈脖是人类的脆弱之处,这个歪头的动作,代表信任。

这说明,世道不公这四个字打动了施启燕的内心。

赵向晚淡淡道:“如果,我们每个人都认可这份不公平,面对恶人、恶语不反抗,遇到恶行就选择屈服,那……怎么能怪世道不公?如果好人遇到点事情就跳楼,那怎么能怪好人命不长?”

施启燕的脸色有了变化。

洁白无暇的脸庞,一下子胀得通红。

这一刹那间,暑热仿佛终于落在了她身上。

飘然若仙的施启燕终于有了点烟火气。

既然一味地哄着,并不能让施启燕放弃自杀,那不如换个方法。

抑郁症的人,都是善良的人,遇到问题,她们会习惯性地反省自己。如果……给她们一点动力,让她们打起精神来呢?

赵向晚道:“施启燕,你先走过来一点,不然等下被太阳晒得眼睛发花,不小心掉下去,那就划不来了。”

赵向晚的话语带着一丝蛊惑,令人不由自主想跟随,施启燕向着女儿墙方向迈了一小步。

所有人都悬着一颗心,屏住呼吸,不敢开口说话,就怕惊扰了赵向晚与施启燕的交流。

路芝英捂住嘴,无声地流着泪。

这么多年了,终于有人说出了她一直想说的话!施先生为什么要跳楼呢?他的去世,只会纵容那些欺负他的恶人,令关心他的人伤心难过。启燕为什么要跳楼呢?她这么做,只会让憎恨她的人欢呼,让喜爱她的人痛不欲生。

赵向晚抬手指向头发披散,打着赤脚,狼狈不堪的路芝英,声音里带着寒意:“都骂为什么柿子专捡软的捏,都骂为什么欺负老实人,那你为什么不拿刀去砍了恶人,却要拿刀子剜你母亲的心?”

听到这句话,路芝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,趴在墙边,号啕大哭起来。

“启燕,启燕,你三岁的时候我来了你家,你抱着我的腰问我是不是你妈妈,我当时眼泪就下来了。我没有自己的亲生孩子,你就是我女儿,你爸丢下我们走了,你就是我的命啊……我没多少文化,我不懂你说的建筑,更不懂什么是历史,可是我知道你爱吃酸甜口的,我知道你喜欢白衣服,我知道你喜欢干净,我这辈子没什么大出息,就想守着你,看着你长大成人,将来成为一个和你爸一样了不起的人,就这样,老天也不允吗?”

施启燕的眼里有泪花在闪动。

赵向晚知道她已经意动,索性在她心上再添上一把火:“你妈妈打着赤脚,你看到了吗?今天室外气温35度,屋顶地面温度接近50度,你妈妈光着脚,是因为太着急见到你,把鞋子跑丢了。你看,关心你的人在你遇到困难的时候拼着命跑来见你,可是那些欺负你的人,到现在都没有出现。你确定,要在爱你的人面前跳楼,让那些憎恨你的人欢呼雀跃?”

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,赵向晚感觉喉咙有些冒烟。她停顿了一下:“施启燕,让亲者痛仇者快,你确定,要做这样的人?”

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滑落,施启燕缓步向前,走到女儿墙边。

路芝英终于爆发了一回,一把扑过来,死死捏住施启燕的手。她的力气太大,骨节有些泛白:“启燕,跟我回家,我们回家!你要是再跳,就带着妈妈一起跳,这样做鬼也有个伴。”

穿花裙子的邵一凡也赶紧跑过来,一把抓住施启燕的胳膊:“施启燕,你可真有出息!”

顾之光想要上前,被赵向晚制止。施启燕是个女孩子,又生性.爱洁、清高自傲,肯定不愿意让陌生男人靠近,这个时候正是最关键的时候,绝对不能功亏一篑。

赵向晚一只手按在女儿墙的压砖上,手掌被烫得倒抽了一口凉气。她忍着烫胳膊发力一撑,一下子便翻了过去。

何明玉和朱飞鹏早已与她默契无比,迅速跟上,紧紧抓住赵向晚左胳膊,帮她稳住身形。

赵向晚左手搭在墙沿,脚踩在挑出墙边宽约六十公分的天沟板上,慢慢向施启燕靠近。

因为刚才的交流,施启燕没有抗拒赵向晚的靠近。

等到只有半臂距离,赵向晚托在施启燕腋下,一托一送,帮助已经双脚虚脱无力的施启燕翻过墙去。

施启燕脚刚落地,便被路芝英死死抱住,泪水喷涌而出,打湿了施启燕的肩膀,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,只知道哭。

赵向晚翻回来,被何明玉一把抱住。朱飞鹏咬着牙:“你胆子太大了!”那挑出去的天沟板只有六十公分,她竟然就这样翻过墙去!万一施启燕一挣扎,两人都得死。

赵向晚被何明玉抱得有点喘不上气来,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,笑着说:“我有分寸,没事。”

何明玉狠狠地箍了箍赵向晚的脖子:“以后不要那么冲动!”

【一百个施启燕,也没有你一个赵向晚值钱!】

楼下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声。

“得救了得救了!”

“终于把人救下来,太好了。”

“太危险了,好紧张,差一点就掉下来。”

在这一阵欢呼声中,贾慎独姗姗来迟。

看到贾慎独,学院方书记将他拉到一旁,压低声音嘱咐:“施启燕是你的研究生,怎么能让她跳楼?你这个导师平时是怎么关心她的?”

贾慎独四十岁左右年龄,个子很矮,黑瘦黑瘦,一脸的精明。如果不是戴着眼镜,真看不出来是个大学教授。

他抬头看一眼楼顶,皱眉道:“跳了没?”

方书记没好气地说:“怎么?人救下来了你还不满意,非要跳下来摔死了你才高兴?”

贾慎独垂下眼帘:“书记你这是什么话?施启燕是我的学生,我当然希望她没有事。现在的学生啊,心理素质太差,说两句就寻死觅活。不是我说,这样的学生你们以后不要再招了,就算是毕业了也难得成材!”

方书记没想到都这个时候了,贾慎独还如此强硬,沉下脸不客气地说:“就你现在这个态度,谁还敢读你的研究生?等她下来,记得说几句好听的话,关心关心她,不要逼她逼太狠了,要是真出了事,对你、对学院、对学校都影响不好。”

贾慎独是建筑学院有名的教授,每年纵向科研、横向项目经费加起来早就超过了百万之数,人称“贾百万”,腰杆硬得很,根本就不怕书记。

他冷笑一声:“我是研究生导师,管的是学生的专业水平、研究能力培养,至于女学生的情感问题、个人问题,不归我管!方书记你要是怕她出事,那就平时多关心关心她,和她多沟通沟通,顺便帮她介绍个男朋友,免得七想八想,一个不如意又爬到学院楼顶上闹着喊着要自杀。”

方书记被贾慎独的态度气得直打哆嗦:“贾慎独!你别以为科研做得好、赚钱赚得多就不把思想教育放在眼里。我告诉你,师者,德为先。你作为研究生导师,更应该以身作则,春风化雨……”

不等方书记把话说完,贾慎独打断他的话:“好了,既然没有什么事,那我回办公室了。”

人群忽然喧哗起来,吸引了方书记和贾慎独的注意力,两人同时抬头,看向学院门厅。

建筑学院大楼的一楼是个开敞的门厅,入口处挂满了历年优秀学生作品,门口一个钢管构成的异形雕塑,看着很有艺术气息。

警察、消防全体出动,施启燕这次的跳楼闹得动静很大。当她终于被解救下来,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。

赵向晚跟在施启燕他们身后走下楼,准确地从人群中捕捉到一道不友好的目光,顺着这道目光,赵向晚看到了贾慎独。

施启燕的身体瑟缩了一下,显然也看到了贾慎独。

赵向晚知道,真正的考验来了。

路芝英抱着女儿的肩膀,像老母鸡护鸡崽一样,用自己瘦弱的身体阻挡着围观群众好奇的目光。

施启燕此刻重回母亲怀抱,卸下往日防备,只想回到家里躲起来。可是贾慎独的目光让她全身一下子就紧绷起来。

方书记迎上来,看着路芝英,温和地安慰道:“施启燕妈妈,有什么困难一定要说,学院一定尽力解决。您要不要先带孩子到医院去检查一下?”

施启燕的身体开始颤抖。

路芝英护着女儿,连连摇头:“不去,不去医院,我们回家。”

方书记看一眼贾慎独,说了几句场面话,希望这件事就此揭过作罢。

偏偏贾慎独不仅不上来安慰施启燕,反而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。

这一声冷哼,令施启燕愈发紧张起来。

【老师来了,老师来了。我今天是不是又做了丢人的事情?我是个没用的人,是个笨人,画个样式图都要花两天时间,做调查的时候也不如男生泼辣,根本就不适合做科研,更不适合做历史建筑保护。】

【老师说过,做历史建筑保护需要进行艰苦的野外调查,如果没有吃苦耐劳的精神,根本不配成为一名优秀的建筑师。我从小到大被我妈照顾得太好,危县吊脚楼那里环境很差,没有办法洗漱、没有办法换衣服,住的地方到处都是蚊虫蟑螂,我到那里之后每天晚上都睡不着,躲在蚊帐里哭。这样娇气的我,可能要让爸爸失望了吧?】

贾慎独身上仿佛带着莫名的磁场,只要靠近他就能引发施启燕的焦虑、自卑、敏感,明明他什么也没有说,但施启燕却能脑补出一大堆指责、训斥。

赵向晚抬眸看向贾慎独,试图从他身上找到原因。

这个外型上毫不起眼的男人,穿一件灰色短袖T恤、一条军绿色长裤,裤腿挽起成了条七分裤,再趿拉一双拖鞋,看着像个挖藕的农民。

他有两道锋利如刀裁的浓眉,看着多了分凌厉之色。

这就是国内闻名的历史建筑保护专家、湘省大学建筑学专业教授,贾慎独?

【呵,懦夫!】

【不值得同情的懦夫。】

【有本事你就真跳,我还高看你一眼。】

【用这个来要挟我?休想!这个世上,看不起我的人,试图要挟我的人,都被我踩在了脚底下,你算老几?】

听到这里,赵向晚在心里五味杂陈。

如此强势的老师,如果遇到同样坚韧的学生,或许还能逼出学生潜能。可是,如果遇到的是敏感的、内向的学生呢?那就是一个悲剧了。

难怪古人说要因才施教,老师如果不懂得变通,对所有学生都一味地批评、指责、苛求,迟早会出问题。

目前来看,除了换导师,并没有其它更好的办法。

只是,对施启燕而言,导师不好换导师、工作不如意换工作、家庭不愉快那就打散家庭……所有挫折都采取逃避的方式来解决,这对原本就有抑郁症的她并不是件好事。

这个世界不是为你而生,不可能永远顺利。

赵向晚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。

今天把施启燕救下来,如果她下次再遇到同样的事情,是不是又会跳楼?

路芝英在知识分子面前有一种天生的卑微感。她没敢表达不满,搂着施启燕从方书记、贾慎独身边走过,嘴里不断地低语:“启燕不怕,不怕,妈妈来陪你。”

赵向晚跟在她们身后,缓步而行。

贾慎独突然开口说话:“一个容易被挫折击打的人,将一事无成。施启燕,你真让我失望。”

方书记气得眼冒金星,这都什么时候了,贾慎独还要火上浇油!他大步上前,一把捂住贾慎独的嘴:“贾老师,慎言!”

贾慎独个子虽矮,但力气却不小,双手向上一抬,将方书记捂住他嘴的手打开,疾言厉色。

“我教育我的学生,有什么错?书记你不要以为堵住悠悠之口,就能堵住所有负面评价。人这一生谁不会遇到挫折?难道每一个人都去跳楼?你看看这里的围观者,有警察、有消防人员、有老师、有学生,哪一个没有在生活中、在工作中遇到困难?如果大家都像施启燕同学一样,一点点辛苦都寻死觅活的,这个社会怎么进步?”

被太阳晒得满脸是汗的围观群众原本打算离开,听到贾慎独的话,忽然就触动了心思,开始悄悄议论起来。

“是啊,贾教授说得没错。”

“只有逃避现实的懦弱者,才会去自杀。”

“那么多吃不上饭的穷苦老百姓都在拼命赚钱养家,她吃得饱穿得好,长得漂漂亮亮,还能读研究生,不晓得比那些人强了多少,有什么不如意?”

“要跳楼,那就挑一个人没有人的夜晚,找个没什么人住的高楼,悄没声息地跳呗。这大下午的,来到学校大楼跳,还不是想博得大家的关注与同情?我看呐,她根本不会去死,就是矫情。”

所谓群众,其实就是一群最为从众的人,很容易被某些不怀好意的声音带动、引导。

先前大家都担心施启燕跳楼的时候,群众都在喊:不要跳!你还有大好的青春!快来帮帮她!

可现在危机解除,贾教授这么一说,群众全都换了个思维,开始指责起施启燕懦弱、矫情、博关注。

句句诛心,施启燕面色煞白,脚步越来越虚浮。

【我是个罪人,我不应该来建筑学院跳楼,我不应该在这么热的下午惊动大家,我应该挑一个睡不着的晚上,慢慢割腕,任由生命力渐渐消失。妈妈,我对不起你,爸爸,我对不起你,我给你们抹黑了,我根本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。】

听到这里,赵向晚的脸色变得肃然。

既然今天把施启燕救了下来,那就绝不允许她放弃!

赵向晚踏前一步,与贾慎独面对面,眼中闪着怒火。

赵向晚高挑,贾慎独个子矮小,两人相距只有一米之距,看起来赵向晚还要高出半个头。

“贾老师,您,杀过人吗?”

突如其来的一句话,贾慎独瞳孔一缩,后退半步,左脚在前,右脚在后,双臂微抬,左臂横放,右拳紧握,整个人进入全面防御状态。

【她是谁?便衣警察吗?为什么问出那样的话?难道……我做过的事,被人发现了?!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,我以为早已被人遗忘了,她怎么会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?我是哪里露了马脚,还是尸体被人发现了?】

哈?赵向晚也愣住了。

原本,她是打算与贾慎独理论一番:舌上有龙泉,杀人不见血。用是否杀过人开篇,不过是为了引起贾慎独的警觉,让他重视自己的一言一行。

万万没有想到,贾慎独真的杀过人?

这这这……

完全不按套路来,这让她怎么接下去?

阳光依然毒辣,可是赵向晚却感觉到了寒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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